我知道了
油菜花开

丁浩

夜深梦回,我经常会感到身在故园乡间,有时候怀里还抱着一地金灿灿的油菜花。

四月的天空,是油菜花的天空。在故园乡间,到处都能看到盛开的油菜花。房前屋后,村前村后,河沟边,大路旁,一畦小小的金黄,有一种珍贵感。乡野广袤,一抹平川,黄得无边无际,有一种豪华感。在高低不平的地方,黄色的油菜花镶嵌在碧绿的麦苗地边沿,黄出了气势,黄出了纵深,仿佛是交响乐的旋律,有一种立体感。四月的阳光下,金黄色的大地,黄得鲜亮,黄得惹眼,黄得炽烈,黄得甜蜜,黄得沉醉,黄得美好。田野上红光满面的乡间父老,默默耕耘的老黄牛,犁尖翻过一波波裂开美丽花纹焕发生命气息的泥土,还有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都被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包围着,被无边无际的暖色包围着,被无边无际的喜悦和幸福包围着。

每年逢到清明节,我都要回到故园乡间,去看油菜花,去看我心中的花。这似乎已成惯例。从南京回靖江,走高速公路,只需两个小时。如今故园乡间,推墙,拆屋,圈地,填河,筑通衢大道,盖工厂高楼,庄稼地日见减少,三五年过后,再回那里去,也许就见不到油菜花了。想看油菜花,必须抓紧,过期不候。

晨时万丈阳光,四处禽鸣。我站在我家三楼顶上,看远看近,满目嘉禾。乡间是花的世界,最显春色的就是油菜花。碧绿的麦田,镶嵌着连片成海的油菜田,大起大落的色块,组成了斑驳陆离的图案,就像大画家萨尔瓦多·达里笔下那幅撼人心魄的《狂脸》。

漫步走进花的海洋,思游八极,仿佛鹏鸟怒飞。轻风阵阵,绿浪推动着黄浪,寂寞的田野骤生动感。油菜花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方育秧的黑色土地,一对年轻夫妇在并肩碎土,准备蓄水后播撒稻种。我问他们怎么没去城里打工,回答说“自己觉得怎么好就怎么生活”。乡野田间蕴藏着哲学,这是孔子的发现。什么叫好?自己觉得好,就是好。这对年轻夫妇给予我的回答尽管很随意,却充满着生存哲学的道理。隔着一片疏落的白杨树望过去,随势起伏的油菜花似乎是一种幻象。朝阳朗照,红霞满天,四处的房子高高低低,几乎都是白墙方窗,红门尖顶。这样的村舍静卧在油菜花之间,有一种打上了劳动烙印的真实之美、自然之美。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南瓜和丝瓜的小黄花。长大一点,则更喜欢油菜花,它们让我着迷,给我力量,更赋予我无穷无尽的遐想。油菜花不娇不艳,不俗不媚,不孤僻,不怪异,不名贵,庄稼人喜欢它,是因它是乡野之花,是庄稼人自己的花,是生命之花,是幸福之花。它的低调,它的坦然,它的灿烂,它的奔放,它的大气,它的热烈,就如同庄稼人朴素的本性。

过了四月是五月,一到五月中旬,就可以收获油菜籽了。想象中,村口的油坊里,那些身强力壮的榨油汉子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他们光着胳膊,挥舞着榨锤,汗飞如雨,在一阵阵高亢的号子声中,一筐筐油菜籽经过挤压,闪耀着太阳光泽的菜油扯线似地流淌不尽,满屋子飘散的菜油香,一圈圈升腾起来,风一吹,整个村庄上空都是香味,行走在村前村后,谁都会狠狠地嗅上几口。家家户户的女人们,个个都会过日子,她们把日子过得像菜籽一样精细、圆润,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油光闪亮、香喷喷、美滋滋。

大地铺满黄色,无边无际,连绵不绝,一直向天边延伸。乡野间尽是铺天盖地的灿烂,明亮而金黄,令我眩晕。像大海一样汹涌壮观的油菜花,用它的金黄色衬托出天空的碧蓝与纯净。默默注视着大地上盛开的油菜花,我再一次肯定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正是我今生今世向往的人间天堂。

(作者系江苏省文联名誉委员,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