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人间指南

严尔碧

山区老家,很多人家屋里背眼处都会搁着一两口棺材。我上小学时,父亲就请木匠打造棺材了。做好的棺材上了漆,并排搁在楼板上,通体发出幽森逼人的黑,让我每个夜晚差不多都死了一回。

许是材料买多了,木匠就跟父亲说,干脆也为他打一口得了。算下来,那时候的父亲,和我现在的年纪相当。父亲哈哈大笑:“我用不着,这把老骨头到时候一把火烧掉就是!”

二十年后,爷爷奶奶先后进了棺材,变成了祖茔里的土丘。我们兄妹相继成家立业,各奔东西,老屋空寂下来。退休了的父亲毫不心疼地拿出一笔存款,购买了上好的柏木。他依然和木匠唠嗑,但再也没说火烧老骨头的话。这一次,父亲直截了当打了三口棺材。依旧是幽森逼人的黑,坟墓一般卧在灰尘蛛网里。

差不多也是二十年后。

二十年,一截甘蔗。我还没来得及咀嚼出其中的滋味,它已成了一地渣滓。如今,老屋里还剩下一口棺材。面对它,虽已无童年时代尿湿裤子的恐惧,然而人人都不待见它。而它才懒得和我们计较呢。它有的是耐心。

我无法体会二十年前父亲在为自己打造棺材时的心态。平静,从容?乐观,豁达?是否有隐藏在暗夜里的恐惧与留恋、无奈与悲凉?

这让我想起了母亲。

母亲在轮椅上坐了七年。那年中秋,父亲的灵柩停放在老屋客厅里。星光下,母亲坐在院子里,眼泪、鼻涕抹在一起,责骂和悲恸纠葛不清。手心里紧紧捏着团擦了又擦总是不肯扔掉的面巾纸。担心她伤心过度损了身子,邻人亲友簇拥在母亲身边劝慰她,却总是劝不住。

老大问母亲:“妈,我们从小到大,老是听你咒他咋不早点死。现在,你要高兴才对嘛,咋还哭得恁个伤心?”

母亲忽然止住哭,翻了老大一眼说:“你懂个屁!”

在场的人都给笑喷了,想想又笑,想想又笑,似乎回味无穷。唯有老大脸红脖子粗,兀自挠着刚剃的光头。

没人替老大化解尴尬。沉默。哀乐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漫进每个人的心里。而母亲也不再悲泣,偶尔眨巴一下清亮的眼眸。

送走父亲后,小妹开始了她24小时的专职陪护。天气好时便推着母亲,到村头巷尾,和老人们叙旧。有时去村后的山地,看路边新堆起的坟头,看庄稼长势。经过我们的祖茔时,母亲要求停下,远远地看。那时父亲碑顶上挂着的红绸大花尚未颓败,隐隐约约一点红。

小妹问,要不要进去看看?母亲摇了摇头。

有一天午后,母亲用完药,小妹便枯坐着打呵欠。

母亲说,来,我教你哭。

啥?小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教你哭娘。母亲说得一本正经。

胡思乱想。不学!小妹身子前倾,噘嘴斜瞅着母亲。

母亲笑眯了眼,边笑边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口水,“外婆当年要教我哭娘的时候,我也是你这个样子。”说着,母亲模仿着小妹拒绝的样子。

母女都笑成了格桑花。

止住笑,母亲说,冇憨,自古无人万年青。你早学会,我早放心。

小妹将凳子挪近母亲。母亲先是教小妹经文,如说话一般,一节四句,记住一节,再教一节。然后教调子。调子并不复杂,听一遍便能记住。然而小妹记住上句,打个岔便忘了下句。调子也摸不准,颠三倒四,总不成腔……

几个反复下来,小妹终于记住了一节。

你哭一段我听听。

妈吔——小妹刚开口,便忍不住仰头大笑。

母亲严肃地啧了一声说,正经点儿。

小妹干咳几嗓子,调稳气息,接着唱,妈吔——东方发白么天要明,冤家是你指路人……

唱着唱着,真的哭了起来。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当时多打一口棺材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