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喝茶喝出一本书
徐良文

作家班同学于建宁约我和文学前辈方洪友老师在莫愁湖边的荷轩茶社小聚。海阔天空聊些文学界不着边的事,因我在书画界有些朋友,近期又参与了一些拍卖活动,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书画上来。这时,洪友老就聊起了他七十年代在省创作组里时和一些书画家交往的趣事。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省里成立了“江苏省革命委员会文化局创作组”,一些文革中被打倒的臭老九总算有了露头之日。这个“创作组”,分“文学组”和“美术组”。经过“政审”抽调了作家、画家及少数青年人才共三四十人。多数是原江苏文化系统有点名气的“反动权威”“大牛鬼蛇神”等。由李进(笔名夏阳)任组长,王平、亚明、凤章任副组长,还有陈白尘、钱松嵒、艾煊、陈大羽、宋文治等一干人马。办公地点设在申家巷46号省戏校的一号楼,因为当时戏校还没恢复,楼多数空着。 

方洪友文革前考入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后分配在辽宁人民艺术剧院当编剧,不久下放盘锦五七干校。听到江苏老家招兵买马的消息,便拿着自己选登在当时文化组编的《战地新歌》上的一首歌词《石油工人之歌》找上门来,李进爱才,说只要不是“516”就要。这样,方洪友得以回到家乡加入了这个创作组。 

创作组虽然成立了,但基本无事可做。除了集中学习“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社论外,基本无人管。上午有些人来,也是看报、喝茶、聊天,还悄悄下棋。虽说无硬任务,但各人还是有计划的。陈白尘“解放”回来后,怀里揣着厚重的剧本《陈平与周勃》在家修改(上演时叫《大风歌》);艾煊文革前就写好了长篇小说《红缨枪》,准备修改出版(后来出版时名为《山雨欲来》);农村作家马春阳早就提出要写长篇小说《天鹅荡》,桌上堆了许多稿子;凤章是写散文行家,一直在物色报告文学对象;顾尓镡文革前写过好几个有影响的大戏,在寻找题材。下放在盱眙的杨正吾因刚写过反映赤脚医生的小戏《野马追》被调来准备写大戏。原来的“雨花两朵花”鲍明路、丁汗稼,在酝酿新诗篇。薛家冀、姚志强等在筹备编刊物…… 

美术组的日子相对忙些。画山水的绘革命圣地、红色风景;画人物的在画广大工农兵,革命领袖,英模典型;写书法的就写毛主席和鲁迅的诗词、语录。钱松嵒、亚明、宋文治、魏紫熙、陈大羽、吴俊发、徐天敏、黄养辉等大家都在其中,年轻的有金志远、徐姺、叶矩吾、伍霖森、馬鸿增、喻继高、赵绪成、华拓、盖茂森等等。 

一天,创作组搞总务的戴家宝带人打扫一楼空着的两个房间,说是要住人。过天,果然住进来一个老头,由儿子陪着,老头住顶西边朝南一间,儿子住旁边一间,负责照顾他。一打听,得知是美术组新调来的,叫林散之,是个书法家,草书写得好,连郭沫若都佩服。这叫方洪友肃然起敬。 

林散之因耳朵聋,和人交谈不便,因而默默住着,那时字不能卖钱,也就没有什么人来找他。每天午睡起床后就在房里写字,儿子林筱之帮助研墨铺纸,写的基本上是唐诗,也有毛主席诗词,写好一张就放在地上。有时总务老戴来为他添置物品,林老就叫他拿一张。王会计来送工资也送她一张。 

那时方洪友也是吃住都在办公室,下午无事就到林老房间看他写字,并帮他递纸。一来二往,便有了交情。 

林老耳聋可是两眼深邃有神,说话声音很大。对他说什么须写在一边的毛边纸上。方洪友一个表亲在上海市府工作,知道林老大名,再三嘱方洪友替他索一张字。方洪友便把表亲名字写在毛边纸上,林老提笔在写好的一首唐诗上添上名字交给方洪友。又一次方洪友哥哥方宏岱来玩,见到林老写字,就想要一张,林老二话没说就给他写了一张。林老转身又问方洪友:“你叫什么名字?”你看,住在一栋楼,每天见面,却不知道对方名字,说来也是,耳朵聋,认得人但不知名,方洪友就把自己的名字写给他,林老找了张大点的纸,写了一首李贺的诗,说:这张给你。还有一次,林老写完一张字,又忽然对在一旁看他写字的方洪友说:“你把这张字拿去。” 

后来,知道林老住这里的人多了,上下班会过来看看他。但他的字不像现在这样成为值钱的宝贝。那时,除了作为外事礼品,会议室布置,没有什么用项。尽管都懂得他的字是一绝,可没有人好意思开口讨,再说,那时单位住房都紧巴,要了字也没地方挂。四条巷口一个卖扫帚杂货的小店,因为林老用了他家扫帚,店主就要林老为他的店写个招牌,林老就为他写了“为民杂货店”。

再后来,省里给林老分了房子,在百子亭,林老就从戏校搬走了。随着时间推移,社会变化,林老的字很快珍贵起来。1978年顾尔鐔去香港,想带一幅林老的字送人,找到方洪友。这时林老的字已是难求了,但顾尔鐔与方洪友合作过话剧《峥嵘岁月》等作品,关系甚密,方洪友便把林老以前写给他的字送给了顾尔镡。有次方洪友听喻继高说要去林老家办事,就准备一起去,但不巧因事耽误,就请喻继高跟林老讲再给他写幅字。喻继高从林老那回来,果真带来了林老一幅字,方洪友大为感动,逢人便说:林老人耳聋,但眼观世事,心里敞亮,重交情呢! 

方洪友再一次见到林老是在他新搬的中央路寓所里。上海画家王聿豹与方洪友是校友,拿着俞正飞的条子来南京想拜访林老,方洪友义不容辞陪同前往。去时,林老正在午睡,客厅里还有一个人也在等着。林老起床后,听王聿豹说明来意,就说:“等一会,我剃个头。”这时才发现客厅里等着的那人是个剃头师傅。林老坐下,高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林老剃的是光头,不一会就剃好了,锃光瓦亮。他坐到桌前指指放在桌上的毛边纸,开始和王聿豹笔谈。他的江浦口音王聿豹听不懂,林老不住用铅笔在纸上写。都是关于写字的事。随着市场经济运行,林老的字已是寸纸寸金了。所以直到告别,谁都不敢有索字的意思。但临走时,王聿豹却把和林老笔谈的毛边纸全都揣兜里了…… 

就这样,我们三人坐在荷轩茶社里,边喝边聊,我和于建宁听着洪友老谈着往事,都说挺有意思,对洪友老说,您何不把这些都写下来呢,不仅是林老,还有和沙孟海、陈大羽、费新我等一干人的交往都写下来,可以出一本书。

洪友老一听甚喜,对我说:书名就叫《墨缘佳话》怎么样?书名的题字就由你来写! 

岂敢岂敢!我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