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巧兰

2024年新年伊始，电视剧《繁花》“大火”。因着金宇澄的原著小说曾获得茅盾文学奖、因着王家卫的强大影响力，人们对这部电视剧充满期待，自是不难理解。

《繁花》如此之火，好在哪儿呢？应该是好在对“繁”“凡”“饭”“范”四个字的生动呈现与演绎上。 

繁

即“繁花”之繁，繁华、繁盛、繁荣、繁密……首先自然是时代之繁盛。《繁花》着眼的重点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上海。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发表，一锤定音，把中国改革开放的航船引领到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正确方向上。此后的90年代，成为改革开放40多年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春天的故事》从此开始唱响。

随着一系列深化改革的措施开始得以整体推进，股市成为造富神话，汇率并轨改革、国有企业和乡镇企业产权改革等，不仅涉及国家产业结构、地方财政收入模式等方面，也涉及普通人的财富分配。时代潮流滚滚而来，势不可挡。阿宝在剧中说：时代突飞猛进，我不想只做看客。于是我们看到上海证券交易所大屏上数字的红红绿绿，把蔡司令、小江西等或喜或忧的脸庞映照得光怪陆离，看到外滩27号上海外贸公司人头攒动、大排长龙，更看到黄河路上车水马龙、霓虹闪耀……在这个过程中，有人像阿宝一样，拼了命的入场，一夜翻身；也有人像发根和金老板一样，一夜归零甚至搭上身家性命。

生机盎然、繁花竞放的社会，自然会催生造就一批时代的弄潮儿。他们是从普通工人到涉足外贸、弄潮股市的阿宝，是挣脱暧昧、靠菜式创新走向成功的玲子，是离开体制、“成为自己的码头”的汪小姐，是经验丰富、善于未雨绸缪的老法师爷叔，也是从实践上得出结论“下了海，你就要使劲地划，划到哪里是哪里。身处90年代初期的阿宝们的故事各不相同，又都曲折生动、纠缠交错，既有明晃晃的利益争斗，又有暗戳戳的至真情义，可谓是时代造就了个体，个体在时代中绽放，花繁枝茂，引人入胜。

凡

即“平凡”之凡。如果只写宝总们的成功故事，很容易成为“霸道总裁”的套路故事，不可能引起更多普通人的情感共鸣。事实上，小说《繁花》写的就是一群普通人的故事。王家卫与金宇澄见面时说，你写的，就是我哥哥姐姐的生活。如此，我们就在电视剧《繁花》中看到了很多普通人的普通故事。如开精品店的菱红、房东葛老师、卖海鲜的陶陶等人。其他还有弄堂口烟纸店老板景秀、外滩27号的梅萍等等，沪上儿女在时代浪潮中拼命抓住机遇，他们起起伏伏、顽强拼搏，但始终向前、步履不停。

正是以这些普通人的故事为底色为背景，“主角光环”加持下的阿宝、李李、玲子、汪小姐们的故事才更加真实可信、更加精彩精妙。阿宝们以及所有黄河路、进贤路、外滩上的普通人，都坚持“戏要一幕一幕唱，饭要一口一口吃”“目标从来就不遥远，一步步，一天天，只管全力以赴，剩下的交给时间”，成为自己的码头。这样的故事，不仅发生在充满希望与生机的上世纪末，也引发屏幕前观众对历史变迁与生活理想画卷的深入思考：苔花如米小，也有盛开时。

饭

即“吃饭”之饭。民以食为天，用食物来讲故事，是王家卫的拿手好戏。曾经，在《花样年华》里，一碗云吞面成为张曼玉和梁朝伟的感情纽带。而《繁花》里的食物，更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从仙鹤神针、火焰大王蛇到街头粢饭、油墩子，无不活色生香。更重要的是，《繁花》里的每一道饭菜，几乎都是一个人物性格的展示、命运的暗示。如，魏总在至真园生意还没谈成，八十八桌霸王别姬已经送了出去，一顿饭吃掉三个半万元户，这种阵仗的吃饭开销，尽显海宁皮草少爷闯上海的豪阔与奢华，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的少不更事。年糕排骨，是外贸公司汪小姐和客户宝总的谈话点心，见证了宝总和汪小姐两人一路的“革命情谊”，令汪小姐念念难忘，而爷叔的一句“年糕是年糕、排骨是排骨”也暗示了宝总与汪小姐最终的渐行渐远。干炒牛河，是宝总对至真园厨艺的考验，更是送给老板娘李李的会面礼，而李李的回礼是三羊的高仿T恤。这样的安排，透过美食让人感受到人物绵密的心机以及相互之间无言的心理交锋，虽是“不响”，其实早已万转千回、胜过千言万语，这样的戏份实在是好看得很。

《繁花》中最抢眼的美食，不是仙鹤神针、霸王别姬，而是一碗简简单单的开水泡饭，实在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所谓泡饭，其实就是把水煮开，隔夜冷饭倒进碗里，用筷子将饭团搅散，汤汤水水，热气腾腾。这曾是上海普通人的常见早饭，也是我小时候经常吃的早饭。剧中的宝总，只提到有哥哥在香港，此外就没有任何家人家庭的信息了。也许，这一碗泡饭，就是宝总对家最深的依恋，也是宝总的“安全通道”，让他从宝总变成阿宝之后，还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和平饭店，走向川沙的明天。

食色性也。王家卫曾有一句话评价小说《繁花》，他说这本书一共有三十一章，没有连贯的故事，表面是饮食男女，里面是山河岁月，时代变迁。《繁花》里的美食就是这样既令人眼花缭乱、馋涎欲滴，又勾连着情节、提示着人物性格和命运，也引发观众对食物的畅想与怀旧。人们对《繁花》剧中美食的追捧，除了满足味觉上的享受，更多的是激发了对90年代风情的体验或怀念。毕竟，任它世事变迁，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范

即“范儿”。《繁花》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喜的艺术气质，或者说是王家卫作品的独特气场在电视剧中的最新展示。王家卫用他拍电影的方式，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来打磨。这也让许多人感慨，看《繁花》，简直就象看了30部电影。

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王家卫的光影运用了：大量运用“伦勃朗光”打光技巧，采用单机位拍摄，形成明暗对比、色调对比，使人物五官得到强烈的凸显与强调，令胡歌、辛芷蕾、马伊琍等一众演员都美出新高度，养眼养心；让至真园、夜东京以及雨后的黄河路等光影斑驳，迷离而有韵味，营造出一种如梦如幻的视觉幻象。

其次是表演，老戏骨游本昌是给观众最大的惊喜，90岁的人了，本色出演，最让人记得的除了迭出的金句，就是目光了：第一集中看向穿上三件套新西装的阿宝，表情复杂，眼中突然变得晶莹，好像含着泪光，想必他看着眼前的这个青年，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最后一集中他为金花赎回了集邮册，离开外滩27号，人流中转头回望，那是他对旧日工作场所的回眸，对金花这个晚辈的和解与叮咛，一切都在那一眼深深的回望中。不仅主角们都有出色的表演，配角们的表演也都可圈可点：范湉湉饰演的卢美林、范志毅饰演的范厂长、林熙蕾饰演的林太等等，无不给人深刻印象或意外惊喜，为《繁花》增色不少。

再次是配乐。30集《繁花》，足足有57首金曲，据说花了近千万元购买版权。这些怀旧老歌切合着剧情、切合着人物的情绪，适时地响起，歌以咏志：汪小姐约了阿宝在排骨年糕见面。只要阿宝去了，她就愿意放弃外贸大楼的工作去搏一个和他在一起的可能。但终究，阿宝未来。此时，一首《偷心》响起，道出两人当时的情感和心境，到底谁偷了谁的心，倒也一目了然。只是阿宝的心早在10多年前就已经被雪芝偷走。《繁花》中的人，似乎总是在对的时候遇到错的人，令人唏嘘。反复响起的还有一首《再回首》，其中之一是师父将承载自己过往回忆的邮票送给汪小姐，不过是告诉她：往前走，别回头。这些经典老歌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呼唤力”，能瞬间牵动大家的情绪，重回过往的难忘岁月。

最后是细节。《繁花》不仅有强大的幕后团队、奢华的演员阵容，更有对细节的精益求精。景秀开在弄堂口的烟纸店，是黄河路信息集散地，是当年的活热搜，烟纸店门面的陈设：可口可乐汽水、7位数的电话号码，无不是90年代初场景的真实再现。最后一集，烟纸店改成了“过客鲜花水果店”，也是黄河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的一个缩影。《繁花》有沪语和普通话两个版本，自然是沪语版更见风情，尤其是玲子讲起来，咯嘣嗄脆，又嗲又娇，百听不厌。此外，还有至真园胖厨对“干炒牛河”做法的介绍，一口扬州话，“扬州三把刀”的影响力尽在其中，等等。

《繁花》结束了，宝总变回了阿宝。只是不知道他手中那20亩的川沙地，会与后来的上海迪斯尼有交集吗？真希望有，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后面的续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