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渔灯暖流年

刘 峰

 

故乡是水乡,旧年人家,都有一盏渔灯。

渔灯,大多为马蹄灯,上部分是提手,中间为挡风玻璃罩,下部是一个马蹄型的铁油壶,悬在乌漆漆的船篷,成了旧年水乡一景。

无风的暗夜,水乡如蜡染,从岸上眺望,渔灯星星点点,晶莹剔透,橘黄里带一丝儿微红,有宋元画意。

起风了,“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此时分,渔火最有情味。船儿,仿佛一匹风中的马,识水性的船家似骑手,泛起的水沫气息如牧场的青草味道,激活古老的基因,给人浪里白条般的快意。远远望去,渔灯摇曳烟波,闪闪烁烁,缥缥缈缈,饶有古趣。

有时,遇上雨雪,深谙水路的船家,像巷陌人家熟悉每一条巷子一样,会寻一处港湾避一避。

港湾暖,生有芦苇、红蓼、菖蒲、野菰等水生植物,可御风寒,予人慰藉。此时,挂在船篷的渔灯,俨如一位忠实的伙伴,静静陪伴着你。“夜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寒夜漫漫,守一泥炉,拥一衾被,浴着明净的灯火,浸在辽阔的阒寂,啜一壶绿茗,品一册古籍,就能享受隐者的生活,拥有高士的风度。

烟水虽寒,灯火可亲!

有一年,我随父亲去湖中看鱼。那片大水,离古镇二三里。子夜,停棹野港,于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船底有奇怪的声音,像遥远的呼唤,似古老的歌谣,飘荡烟波,直接九霄。仿佛,水下与夜空已联为一体,父子俩座下的这一尾木舟,俨如一艘小小的宇宙飞船,随时要飘向茫茫太空。

见我胆怯,父亲将渔灯摘下来,探向水面。顺着他手指的方面,我才发现,哎哟,水下简直是一个鱼的世界。它们好比一团彩云,俨如一群水兽,麇集船底,鳃一张一合,吐出一串串珍珠般的气泡。有些鱼,如潜艇蛰伏水里;有些鱼,像树叶飘飘。那些奇异的声音,原来是鱼群的唼喋。

在渔夫的眼里,养一湖鱼,跟农人养一坡羊、一圈鸡、一栏兔,别无二致。

灯光,吸引了更多的鱼游来。银白色的、金红色的、乌青色的、暗绿色的、橙黄色的、斑点状的,花团锦簇,异彩纷呈。只见父亲不慌不忙,从舱底铲出大块大块的饲料,抛在湖中,水面立刻翻起了阵阵浪花。鱼挤成一团,大口吞食,不时有鱼跃出水面,发出好听的泼喇声。湖水因搅动,弥漫水藻清香。

不知多少个夜晚,父亲点灯下湖。夜阑人静,母亲因担心,提了一盏灯,站在古镇的断桥头,用双手拢成喇叭,朝水天喊。声音,像一只夜鸟,贴水飞翔,不一会儿,一点灯火近了。父亲将渔灯举在空中,晃了三下,母亲见了,也晃了三下。俩人会意,父亲继续看鱼,母亲放心回家。

在水乡,鱼有鱼言,灯有灯语。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水上相逢,灯灯辉映,是彼此的温存;“数点渔灯依古岸,断桥垂露滴梧桐”,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后的栖息,水与火的缠绵。

如今回乡,已难见渔火了。柴油味冲淡了水藻香,突突作响的机船代替了木舟,白炽灯取代了小小的渔灯。冷冷雪光,扫在湖面,周遭烟水,一览无余。父亲早已作古,我漂泊在远方。水乡、断桥、木舟、苇丛、鱼群、古岸、暗夜、旧梦,因渔灯而照亮。清清柔柔的微光,穿透似水流年,暖在心窝,成了挥之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