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真
阮元堪称天厚之人:科场得意,为乾隆帝所赏识,因其“明白老实”,得以超常赏拔。这个“明白老实”的阮元,当属朱自清笔下扬州人中“刻苦诚笃的君子”了。
嘉庆年间,离浙重入翰林院的阮元,有次以稀世名茶“龙团胜雪”,款待朝鲜北学派重要成员、旧友朴齐粗的高足金正喜。其间,阮元于悠悠茶韵中论道书法,提出了“南北书派”说。聆听高论,客人为之拍案叫绝。
其时阮元已察觉到,自唐初太宗独善《兰亭》,始令王氏兼掩南北,以至赵宋《阁帖盛行,糜然成风,入清则仍在“帖学”里翻筋斗,成为流俗。于是,阮元以史家的睿智、精辟的考证,大胆发难,严肃批评了书界惟帖是尚的不正之风,而将魏碑提到一定的高度,以直达碑学救帖学之弊的境地。
次年,阮元的《南北书派论》等刊行于世,其矛头直指极力推崇“二王”的唐太宗、宋太宗,并触及当朝康熙、乾隆二帝,认为他们是篡改书法史,造成馆阁体充斥书坛的作俑者。其时文网严密,文字狱严酷,诛杀读书人和与言事大臣量家常便饭,独受乾隆“恩遇之隆”的阮元焉有不知?然而,他坚定认为,治学惟“推明古训,实事求是”,经为敬畏“书圣”,盲目崇拜,优秀书法作品皆定位于师法“二王”,并强入“南派”的做法,既不恰当,也有违事实。如此直言,勇敢、真诚、无畏。
阮元倾向“汉宋兼采”,“不主门户之见”。道光四年(1824年),继在杭州创办诂经精舍之后,61岁的两广总督阮元又在广州定址于粤秀山,建成学海堂。学海堂不搞一言堂,以学长制代替山长制,实施集体领导。其教学采用讲学、论学的方式,自由探讨,“专勉实学”。阮元还邀请了很多客座教授,把持有不同学术观点的人聚为一堂,相互辩论,质疑问难。
其时,以阮元为代表的扬州学派如日中天,学派中人大都是崇尚汉学的经学家,并批判地接受宋学中的合理成分,秉持“汉宋兼采”。
独倡宋学、赴粤入阮元幕的东方树,生性刚介,学识渊博,颇有好斗之名,虽独倡宋学,然对汉学颇见功力。适逢阮元主持议刻《皇清经解》一事,东方树顿感剜心之痛,遂立即草拟《汉学商兑》一书,以正崇汉贬宋之失,矛头直指扬州学派领袖阮元。然而,阮元竟邀其入学海堂讲学,发表针锋相对的议论。
阮元以《文笔策问》课士,意在推崇骈文,压低、排斥唐宋古文。此论一出,方氏便以激烈的措辞予以还击:“及观其自为,及推崇诸家,类如屠酤计账。”阮元以《学者愿著何书》为题,考试堂内诸生。方氏亦针锋相对,指出,“慨后世著书太易面多”,几近于孔子所谓不知而作者,倘无学问,即使著作等身也无益于世,反而贻笑天下。
然而,无论撰文嘲骂,乃至当面指责,身为疆吏的阮元豁达大度,仍视其为诤友,随时倾听、分析他的见解,藉以取长补短,兼收并蓄,以不断完善自己的观点。至此,阮元也从汉学的樊篱中冲出,力主求义理,渐成汉宋持平之论,公开树立汉宋兼采的大旗。
此间,阮元多次将方氏容留幕中,且待如上宾,极赞其文学成就,誉之“足以信今行远”。阮元离粤后,彼此时有信札往返。阮元80大寿时,方氏特以贺诗寄呈,称在期间,那是他漫长而动荡一生中的惬意时光。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无时不在激励阮元做一个清慎自持、不入俗流的达官。为政不背人情债,自40岁生辰避客于海塘,阮元此后每逢生辰即避客煮茶于山林或僻静之地,竟日始返,几十年如一日。阮元80生辰,清廷如期备有御书匾额、楹联等多件赐寿赏物。然没等所赐各物运抵扬州,阮元已入公道桥桑榆别业,避客于园中,与从叔阮鸿品茶论诗,行一日茶隐之乐。
更有甚者,阮元旧宅祝寿庭院联云:
“三朝阁老,一代伟人。”
下联乃典出其任内奏陈中之圣谕:“显亲扬名,为国宣力,成一代伟人”。
不尚浮名的阮元辞归扬州后,以为涉于自炫,遂于新宅门口改书为:
“三朝阁老,九省疆臣。”
这一切,也都彰显了阮元的儒学精神及其道德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