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佟冰一
蒋晓勤老师生就一双“虎眉”,眉梢啸天,不怒自威!数年前,在某疗养院,我听到两个游客这样议论蒋老师的眉毛。
“一看就是大官咯。”
“你怎么知道?”
“侬窥他那个眉毛长得像周恩来。长这种眉毛的人都是厅局级以上的,我见得多咯。”
蒋老师确实担任过行政职务:前线话剧团副团长、军区文艺创作室主任。他却戏言:这都是弼马温、弼马“副”温!以我和他的交往所了解,他始终把自己定义为编剧,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个创作员。
正如英国戏剧理论家马丁·艾斯林所说:“剧场是一个民族当众思考的地方”。到“前线”,我首次体会到什么是一个编剧的“生命之作”,是在读了蒋老师的剧本《死峡》之后。剧本讲述了女知青殷小卉为了“正义与良知”在古林村成为“人民公敌”的故事。《死峡》可以说是一个关于中国“近代化”进程的寓言,主题凝重,试图解开民族根性中那些似是而非又亘古难变的“源代码”。然对我而言,它是蒋老师这一辈人的“致青春”,是在阅读这一辈人的青春心灵史。我个人认为《死峡》是蒋老师最好、最真诚的剧作,如果遇到一个适合的“机遇”,他很可能成为中国的易卜生。可惜《死峡》有些“生不逢时”,在它诞生之日即超越了那个时代的“语境”,而当人们想再次接纳它的时候,我们的“时代”却一日千里,让人大有“换了人间”之感喟。《死峡》没有像《桑树坪纪事》那样成为一个在历史转捩时刻的剧坛“事件”,但我们依然在其中寻找到了一位剧作家是如何“独立思考”、为真实的生命而写作的心灵地图。
文不欺人,阅读一个作家的真诚之作,就是在和一个真诚的人交心。阅读蒋老师的剧作你能够读到中国传统文人身上的急公好义和“士的精神”。在阅读中你似乎能够感受他在先秦诸子中首推“亚圣”孟子,如硬要他Cosplay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我想他最心仪的角色恐怕是拳打镇关西的鲁智深。
编剧不仅是一个职业,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上了这条船,你人生中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下一部作品做准备。观察生活、分析生活、认知生活,应是做编剧的“童子功”。一次,与蒋老师去看话剧,散戏后偶见一羊杂汤摊点,蒋老师非要请我喝上一碗。摊主身量不高,体壮、勤快,除了招呼客人还要照顾娇气的老板娘,毫无怨言。付账时,老板请蒋老师把钱给那娇妇。我嗫嚅道:这个老板娘可真懒,他那个老公怎么笑得出来?蒋老师道:“这都看不出来?老夫少妻,都这样。”生活没有真相,只有你对生活的认知是否有道行。
我与蒋老师相识近十五年,他青灯黄卷、笔耕不辍,电影(《押上刑场》、《上海纪事》等)、连续剧(《历史的天空》、《远征,远征》等)、戏剧文学《强台风从这里经过》、《青春涅槃》、《厄尔尼诺报告》等)皆有成就,我却从没听到过他吹嘘自己的任何作品,或对自己的哪一部作品特别满意。
有一次蒋老师给推荐一部作品《卢旺达饭店》,然后他不无伤感地说:“这些年,我们都在干什么?”尽管作品颇丰,成绩斐然,但是他心中依然有自己的艺术标准和高地。
“这对我们是一个挑战啊!”在看完《星际穿越》,蒋老师非要拉着我再“恶补”一遍。影片的核心情节是令人动容的父女情感,编剧却把整个宇宙、人性善恶注入到故事当中。“这对我们这些编剧是一个挑战啊!”蒋老师感喟道。“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呀?人家是好莱坞大片!蒋老师你想太多了。”这样的话我脱口而出。“你不能这么想问题。好莱坞的编剧也是人,你要想人家的编剧在思考什么,而我们这些编剧又在思考什么?”这就是蒋老师对艺术对文化的视野、心胸和责任。
如果给蒋老师一次穿越的机会,我想他一定不会穿越得太久远,只“穿”到民国就好。听蒋老师讲故事,他会给你讲许多民国的人和事,精彩生动以至于你会认为蒋老师就是这些事件的亲历者。诚然,蒋老师的成长历程与培养、影响他的老一辈剧作家是分不开的,他们多生在民国、受教在民国,成长在民国。对我这一辈而言,他们是我们可以触摸到的历史。酒酣耳热时,蒋老师会深情地回忆起:陈白尘先生曾经对他说:晓勤,你已经很久没有拿作品给我看了,弄得他面红耳热;而沈西蒙老部长、俞冠潮老团长又是如何教导他要“善于争取领导,善于与上级斡旋”、“领导艺术,需要艺术的领导”……这些前辈身上或多或少都体现了中国文人“士的精神”。
对于“前线”的戏剧舞台和中国的军旅戏剧,蒋老师爱之深,故责之切,从而身体力行地“呵护”。
在我们这些后辈的成长历程中,无论行当是演员、编剧抑或是舞美,蒋老师皆充当了挡风遮雨的大树角色。都说,大树之下寸草不生。但这棵大树,不遮挡阳光,不争夺养分,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蒋老师为了保存一点前线军旅戏剧的火种,可以说是“请客、送礼”,大搞“不正之风”。蒋老师会像招待远方知己一样,和我们这些人围炉夜话。他最喜欢聊的,抑或说怀念的就是前线话剧的那些光荣时刻。大凡,他认为是热爱戏剧的,能够坚守舞台的,他皆视为人才,都要嘘寒问暖,多多劝勉。中国的军旅戏剧不仅在中国即使是在世界的舞台也是十分特别的形态。每个军区的文工团,也都有各自的传统。“前线”的根脉便是新四军的战地服务团。蒋老师曾带我们去安徽泾县云岭的新四军战地服务团旧址去寻根。他特意拉住我,在进门处“佑启人文”的石质门额下合影。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老一辈前线人之所以能写出满满人文关照的《柳堡的故事》等佳作,开创出“战斗的抒情”的艺术风格,提出文艺作品“要打到人的心底去”的主张,都和“佑启人文”这条文脉是分不开的。
在我创作话剧《星火燎原》的日日夜夜,蒋老师的鼎力支持今天依然历历在目。他充当了这个戏背后的灵魂人物,陪着编剧和剧组渡过一道又一道难关。很多人不知道,他在“图”什么?只能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蒋老师(以及这一辈人),以“知青”之名插过队,当过农民,做过各种农活,担任过生产队长;经历过饥荒、贫困,看到过人性的冷酷,体味过人性的温暖。时至今日,中国文人离“士的精神”渐行渐远;“佑启人文”成远山的呼唤。“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是他最喜爱的格言。这副周恩来在南开时写给自己的自勉联,我认为同样也是对蒋老师艺术人生的描摹与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