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川
蒋晓勤部分著述。
在文革后崛起的剧作家群中,蒋晓勤无疑是颗引人注目的新星。这位从田头和军营走进剧场的年轻人,不仅以多部敢于触及现实生活中深层次矛盾、大胆探索当代人命运浮沉内心悲喜的剧作,给话剧舞台带来一股新风,从而确立了他作为一个当代剧作家的地位;同时还以忘我的热诚投身戏剧运动:广揽艺术人才,团结创作同道,全面建设队伍,加强与军内外戏剧界的交流联系,筹划戏剧演出运营……像许多著名前辈剧作家那样,既是执笔写戏的剧作家,又是推动戏剧事业发展前进的组织活动家!——“一身而二任焉”!
我对蒋晓勤的认识,首先还是从他有胆有识、不回避生活中尖锐矛盾地写剧本这点开始的。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革浩劫结束、戏剧舞台开始复苏,一个偶然机会使我看到了《带血的谷子》的剧稿。两位新作者的首位,就是我后来认识的蒋晓勤。刚从文革窒息氛围中走出来的我,当时对戏剧新作几乎每剧必读。但因杂事繁多,总是先挤时间读个开头,等有时间再读完全篇。偶有例外,就是剧本的某种特殊吸引力抓住了我,使我欲罢不能,只好放下手头工作,一气读完才罢休。谁知这样的例外,竟发生在我不经意地翻开的《带血的谷子》的阅读中。
因为不是什么名家作品,我原先也打算只先看个开头。谁知一看序幕,剧中那个意想不到的情节——也可说是全剧的“戏胆”——立即紧紧抓住了我:由于县社两级浮夸风肆虐,无情克扣农民口粮,迫使一个老实巴交的贫苦农民,为挽救濒于死亡的妻儿活命,半夜钻进生产队仓库偷取了一小袋粮食,慌乱中伤腿流血,染红了一堆稻谷。由此引发了追盗、查粮、翻案、逼死人命、以及以下放干部马震山为首的干群与邪恶势力的生死搏斗,构成了全剧的情节线索。而我,也因这一小撮带血的谷子引出的一幕幕人间惨剧,而深深震撼!——既为剧中人物的悲惨命运震撼,更为作者敢于“直面人生”的胆识所震撼!须知那时还是戏剧舞台刚走出文革阴影,塑造高大全英雄、歌颂光明为主的创作思想还有形无形地制约着不少作家头脑的时候,青年作者敢于如此大胆地揭示农村生活的真实图景、如此充满激情地呼唤忠诚和正义、呼唤党和人民血肉联系的真正群众路线的归来,实在不容易!我当时推想,能写出这样深刻矛盾的作家,一定是有见解、有勇气、有激情、有丰富生活积累、而又对农民有深厚感情的作家,不然写不出这样有震撼力的作品来!
不久之后,我就在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见到了穿军装的蒋晓勤。如我猜想的那样:他参军前不仅是下放农村八年的知青,还当过三年生产队长——在那年月,当生产队长可不是简单事儿:既是社员的头,又是干部的尾。对上,要完成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和种种工作任务;对下要负责几十户人家的口粮生计和生产安排。在这个“风口浪尖”的矛盾焦点上,他备受煎熬,尝尽酸甜甘辣。但也因此认识了中国农村,熟悉了农民和形形色色的基层干部。而最可贵的,就是在这仲认识理解的基础上,培育出了他关爱农民、关爱基层人民群众的宝贵感情,以及愿为他们的命运遭际呐喊的强烈正义感!正因此,他的处女作才能是《带血的谷子》而非其他。
成为军人的蒋晓勤,目光自然要先注视军队、写军人。那时的中国,大部分军人仍是来自农村的青年和知青。有长期农村生活积累的蒋晓勤,自然对了解那个年代的军人有特殊优势。何况,他也是个“生活是创作源泉”论的坚定信奉者。一走进军队,他首先追求的,就是投身火热的军营生活,汲取新的创作营养。
这一次,他选的生活基地是东海前线的边远海岛,要写的是那些孤悬深海的基层官兵的战斗生活——说起写海防前线,那些年已成了我们这儿屡攻不下的一个创作难题:从49年过江进驻海边防以来,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好些作者,都反复去过海防前线,写过这一题材的剧本,但大多以不成功甚至失败告终!“一个海岛一个连,一片海水一片天”,能写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好戏来?——我当年就常常这样困惑而苦恼地问自己!
然而,不久后蒋晓勤拿出的新作《强台风从这里经过》,却有力地反驳了我的困惑和苦恼。他硬是在“一个海岛一个连,一片海水一片天”的背景里,写出了一场震撼观众心灵的斗争,塑造了几个有悲有喜、有声有色的新一代青年军人形象。他写了可说是我军奉献精神化身的魏海声这样的“英雄”,但不空洞、不高大全;他也写了贺挺良这样有缺点错误的连队干部,但没令人厌弃。而他们之间又有很尖锐的矛盾冲突!围绕这两个主要人物展开的多层面人物关系,又带出了一群干部、战士、亲人、家属间的复杂纠葛和动人故事,使这个简单枯燥的连队小岛生活画面背后,映衬出强烈的时代气息和多采的社会生活投影,给人启示,引人深思。
读完《强》剧后,我激动地掩卷深思着对自己说:“困扰我们多年的海防题材封锁线,想不到被蒋晓勤一举突破了!”
的确是突破了!随着戏的不断上演,军内外反响强烈,观众和评论家普遍欢迎,认为是军事题材戏剧的一个重要收获。作为新时期成长的剧作家队伍里的一颗新星,蒋晓勤的确闪耀出了自己的光芒!
此后,蒋晓勤仍然沿着他生活积累的两个重点:部队和农村,不断地深入生活,不断地写!《画眉鸟叫了》、《死峡》、《海风吹来》、《青春涅盘》、《伐子都》、《大江东去》,直至跨世纪前后的频频摘取各种大奖的《厄尔尼诺报告》,达到了他戏剧创作的新高点!在此十余年间,他还参加了十余部电影和电视剧创作,涉猎了广泛的生活题材领域,可说是成果丰硕。但这长长的作品名单中,我觉得最值得注意的是《死峡》和《厄尔尼诺报告》两部。
《死峡》是蒋晓勤又一部独立创作的作品,也是最具作家个性色彩的作品。作者踏着早期《带血的谷子》的足迹,更深地把笔触指向偏僻闭塞贫困的农村,写出了一场由自然环境毒化和封建愚昧、官僚腐败共同酿造的以一个山村农家为代表的家毁人亡的大悲剧!由于既不肯离开已被放射性物质严重污染的家园,又愚昧地坚持要传宗接代和急功近利,透视着精神文化层面的人伦矛盾交错重叠,纠葛缠绕,竟至激化出公媳乱伦、父子残杀的希腊悲剧式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十年前我初读这部作品时,既一面担心这样的舞台表现能否被接受通过;一面又不得不叹服作者的胆识和勇气。——他居然敢这样来写农村!居然能把看似人与自然的矛盾通过人与人的尖锐冲突,如此撼人心魄地展现出来!这使我深信,蒋晓勤虽已生活在军队,但他长期积累的农村生活仍然是他创作的宝贵矿藏和一笔巨大财富!
九十年代开始,前线话剧团的创作活动中,出现了有趣的“三驾马车”现象——面对日益变幻的社会生活,决心从内容到形式不断进行艺术探索,蒋晓勤由此开始了与姚远、邓海南两位新时期剧作家的长期、相对稳定的创作结合。三位剧作家像当今产业界流行的“强强联合”一样,把他们各自的创作优势在作品中充分发挥出来,拧成拳头,而不是彼此利用、争名夺利的硬凑合!从他们陆续发表演出的《海风吹来》、《伐子都》、《青春涅盘》、《大江东去》到《厄尔尼诺报告》,以及近十部电视连续剧的创作看,这驾三人齐心协力操纵的马车,的确是在高效、快速的轨道上行驶,三位作者的优长都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姚远的幽默深沉、邓海南的诗情画意、以及蒋晓勤自己从农村和军旅生活深厚积累中凝成的胆识激情……等等,都在这些作品中溶为一体,锻铸出一块块纯钢美玉。而三幕话剧《厄尔尼诺报告》,就是这批纯钢美玉中最光彩夺目的一个!
在《厄》剧中,蒋晓勤只是三位作者之一,但从他个人创作发展上看,这无疑应该说是他继《强台风从这里经过》后的另一个高峰。这个戏以严格的三一律形式,描述了一个老军人家庭在社会急遽变化中引起的“内部裂变”进程。从一家人的悲欢离合、升降沉浮中,鞭辟入里地揭示了以郭海为首的一大家子,怎样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而改变着自己,从而塑造出一群活生生的有鲜明时代印记和个性感染力的舞台形象,紧紧吸引着观众。剧中设计的二女儿郭鲁泉和丈夫刘春田的犯罪悲剧引发的巨大冲突,更深深地震撼着观众的心灵,引起人对激荡的社会新生活和变革的无限思考。
尤为可贵的是:在戏剧舞台上包装、炒作盛行,以形式的华丽、内容的猎奇、人物情节的生编硬造、大演员大明星撑场面的演出成风的时候,这部戏却以看似平凡简单,但充满生活气息的演出场面,赢得了万千观众的热烈赞赏,可谓着实不容易!这,至少说明一个简单朴素的真理:一出戏的演出形式、外包装固然很必要,但对观众的真正吸引力,仍在它的内容是否贴近时代生活,是否关注社会人生,是否能喊出人民的心声!而在艺术表现上,当然亦要精益求精!不如此,话剧就失去了竞争的力量和存在的意义,失去了自己的活力和生命!
可是,一部戏要坚决做到这些却远非容易。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剧作家必须勇于投身社会生活,在生活激流中有所感悟有所认识有所思考,还要有不随波逐流不媚俗的勇气和决心。“三驾马车”的作家们正是这样做的!而当时已是“前话”创作、演出组织者之一的蒋晓勤更是这样做的!作为主管艺术生产副团长的他,一上任就强调坚持“老前线”的创作演出优良传统;深入生活,与时代、社会、人民同呼吸、共命运;艺术创作坚持现实主义道路为主,坚持军旅戏剧的“兵味”特点和本战区的地域文化特色;重点写兵,但同样重视“非兵”题材作品,不断开拓题材领域;坚持传统,同时坚持创新,不固步自封。“绝不能失去或降低我们的艺术品味和风格特色,绝不能丢弃或遗忘我们的团队传统和专业精神”,这是蒋晓勤常说的一句话。正因为此,他不仅和“三驾马车”的作家们写出了极具“前话”魂魄的《厄尔尼诺报告》这样的佳作,还同时精心组织了这个戏的近百场高水平演出。在艺术生产的组织领域里,作为一个献身戏剧事业的组织活动家,蒋晓勤始终任劳任怨地团结、凝聚着一支老中青共同奋斗的作家艺术家队伍,相濡以沫,为当今处于艰难状态的话剧事业,做出了难能可贵的贡献!
如今,蒋晓勤正处在生命和创作的“盛年”。这位不仅仅是个剧作家的出色剧作家,今后一定会在戏剧创作和文艺事业上做出更大的成就来!——我们热切地这样期待着!
蒋晓勤部分著述。
蒋晓勤荣获的部分奖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