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铁血柔肠乃家翁

刘  俊

我的父亲刘富全,高邮三垛人,贫苦农民出身。是在抗日战争末期、解放战争初期加入新四军的老兵,分别参加过著名的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然后跨越长江、一路南下、打到闽南、直抵金门岛。后来,随着部队的就地驻扎,他在闽南晋江娶妻生子、安家落户,我是他唯一的儿子。1970年,父亲因战争创伤加顽疾缠身,不能继续工作,便离职休养回到了家乡高邮,成为高邮军队干部休养所的首批休养员,人称“老革命”、“刘政委”。那年,他才45岁。

45岁的父亲,正值盛年。他一身戎装、两袖清风,还常常三省吾身、事事不忘忧国忧民。打我记事懂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和感受是:一脸沧桑、不苟言笑、腰杆笔直、步履匆匆、铁骨铮铮,还脾气特别火爆。有三件事是不能触怒他的:一是埋怨共产党;二是冒犯毛主席;三是贬低解放军。谁要是触犯了这些“天条”,他便会怒不可遏,手有姿势、口中咆哮:你再说,老子就枪毙你!正因为父亲的这一身坏脾气,他在工作上也吃了不少亏,到离休时也就止于副团而不前。他在家里也让子女敬而远之。我就与父亲交谈甚少。现在想来挺难过挺后悔的。我的体会是:10岁前觉得爸爸了不起;15岁后开始有些怀疑老爸了;20岁后叛逆老爸的情绪更重;30岁后更觉得老头子不可理喻;40岁后有点转变了,试着请教老爸了;50岁后开始感叹老爸其实还是了不起的;到了花甲之年,我更加深切地感受到父亲的不凡,遗憾的是我与他交流太少了,我对他的了解太晚了……

世上往往是没有后悔药可买的。过去,我常常会埋怨父亲脾气太坏,以至家里有时会不和谐不快乐。当父母亲吵嘴时,我也往往是无原则地偏护着母亲,让父亲很生气很受委屈。现在想来,有些事是很错怪父亲的。那时候的我少不更事,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小时候,幸福是一种实物;长大后,幸福是一种状态;然后突然有一天,幸福既不是实物也不是状态,而是一种感悟。当这一天来临时,我才真正感悟到:此生我正是有一个“坏脾气”的老爸,才令我畏惧、让我励志、使我警醒、佑我平安、策我前行。有这样的父亲我应该感恩、应该知足了。

15岁那年我当兵了,1米62的个子,又矮又瘦,最小的4号军装穿在身上还嫌肥大。母亲见状心里不忍便哭了起来,我也掉了眼泪。父亲一下子光火了,狠狠地训斥了母亲和我:哭,哭,哭什么,当的是和平兵,又不是上战场,有什么可哭的?其实,在我出发的当夜,父亲却悄悄地躲在房间里抹眼泪,这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1987年,我才30出头,便在家乡的县里当上了副局长。一家人都兴高采烈的,我也不禁流露出些许得意之色。为此,父亲又发火了:高兴什么?得意什么?老子二十大几岁就是副团了,你也不过就是个副营,有什么了不起的?让一家人都觉得扫兴。第一次拎着一条好烟两瓶好酒孝敬他老人家时,就被他劈头盖脑地痛骂一气,还要我交代是谁送的?为什么要送?硬是逼着我把这些东西原物退回。1994年,我下乡当党委书记,更难得有时间与父亲交谈交流了。有一天,母亲悄悄告诉我:前几天老头儿到菜市场买菜,无意听到几个菜农在夸我,他可开心了,回家时还哼了小调儿。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正色道:不准告诉儿子,否则他会翘尾巴的!2000年底,我提升副处级干部。这次父亲态度和缓些了。他说:你现在也算是副团了,与我平级了,我也不能再数落你了。就权且相信你的自觉吧。只送给你两句话,清清白白做人,正正派派为官。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铁血与坏脾气形于外,而柔肠与慈爱心涵于内的老头儿。而当时,我却更多的注意到了他形于外的,并将它放大;而忽视了他涵于内的,并将它轻慢。这就是我的不对,我的过错。在此,我要向父亲作个检讨、说声对不起!

我的父亲一直到了有孙子后,脾气才好转些,人也变得慈祥平和了。我的大儿子从婴幼儿起到小学毕业,生活起居基本上让爷爷给包圆了,而且是24小时一对一护理。他带孙子去吃饭、去洗澡、去理发、去散步、去玩耍、去买菜、去上学、去自习、去睡觉……爷孙俩好得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甚至有点像老澡堂里的毛巾不上不下的。也许是隔代亲的缘故,他宠爱孙子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以至后来我们都不能教育批评孩子,我们一说孩子他就跟我们急眼。2001年春天,父亲在离世前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已经不认识家里所有人了。可是,当大孙子来向他告别时,他的目光突然亮了,而且绽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也是他老人家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朵笑靥。

我父亲辞世时才73岁,尽管他军人一生、英雄一世,还是没能战胜病魔、迈过七十三、八十四这一坎儿。在他弥留之际,也有过短暂的回光返照,但只是转瞬间。就在这回光返照的短短几分钟里,他招招手,让我附耳在他的嘴边,他一字一字地吐出的话语是:“你有两个儿子日子也不宽裕,再说市财政也困难,别再为我浪费钱了,要为公家省着点。”这就是我父亲的最后交代,也是他的唯一遗言。就这短短的35个字,字字珠玑,句句珍宝,为他的铁血柔肠一生画上了圆满句号,也为我们老刘家清正家风的传承写下了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