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武松闪避、腾挪、逗引,潇洒的动作中隐含着浑身的酒劲儿被吓醒的恍惚感;而老虎也扭身、剪扑,带着志在必得的凌厉风势。老虎一而再、再而三扑空后,可以感觉到影窗之上,老虎的步伐已乱,攻势忽然没了章法与根基,武松打虎的锵然节奏,就在这时一阵紧似一阵……
那是在北京上学的湖南姑娘张浅,头一次看到皮影戏。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天,在前门的大茶馆里,她到得很早。表演皮影的魏爷爷正在就着烧饼喝茶,权当晚饭。他脚下的道具箱里,摆放着一堆皮影人偶。魏爷爷那一年72岁,来自陕西华县,依旧在为了生计跑码头。他对张浅说:“会演到什么时候打道回府呢?要演到我的十个指头操纵不了老虎扑倒武松的18个动作为止。”
90后张浅,着了魔一样跟着魏爷爷看了四场皮影。老艺人感其痴迷,特许她到幕后来看,这一看,竟让张浅目瞪口呆:原来台上“一口叙说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的皮影故事,竟是这么来的!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依旧要佝偻着背,高举双手操控皮影。在近一个小时的表演中,魏爷爷要一个人脚上伴奏、手上操作、口中念唱,把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调动起来,沉浸到景阳岗那九死一生的氛围中。数九寒天,茶馆中的暖气不足,他却满头热汗涔涔。
随着剧情的发展,他要与手中的皮影融为一体。当武松被“大虫”吓出一身冷汗时,他也皱起眉头,手上趔趔趄趄、又抵又推;当“大虫”的两次剪扑都被武松闪过时,他也眉头松开,肩胛放松,手指轻挑慢揉,表现武松的侥幸与后怕;当“大虫”与武松转着圈找寻对方的破绽时,爷爷也蹲地跑圈,手上的皮影呼啦一下反转,又一下反转……如果不去看爷爷的手,看他小臂上因为用力轻轻蹿跳的肌肉,只看影窗上的武松,那武松就是一个浑身上下灌注了英雄气概的大活人,他依靠打虎,实现了从失意落魄到意气风发的大转折。然而,只要舞台上的灯光一灭,魏爷爷就手将皮影收拢时,武松,就光彩尽失,变成一个瘪瘪的、镂空雕花的皮影人偶了。
这一切转换得太神奇!包括魏爷爷本人,演出时,他完全不搭理张浅的叫好与眼神交流,好像幕侧就没坐着这个人一样。
张浅能说出老艺人表演中最自得的地方:老虎剪扑武松落空时,因为生气,胸脯在微微起伏。这应该是很难做到的一点……能感知到这里面不同凡响的功夫的人,哪怕相差50岁,也会成为知己的吧。
为了拯救魏爷爷倾注了一辈子心血的皮影,找到他的年轻粉丝,避免这门古老的艺术没落下去,两年前,张浅毅然辞职,当上了一名皮影艺术的推广者。她组织皮影表演进学校;让家长带着孩子来到皮影课堂上,学习皮影的雕刻、缀结和操纵艺术;她甚至与小伙伴通过众筹,搞了一个迷你的皮影艺术节,让天南海北硕果仅存的老艺人相聚切磋,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张浅深信,皮影会像欧洲的木偶戏一样,经历了一个低潮期后获得复兴。它会带来一个光影迷离的晚上,让奔波劳碌的人停下来,沉浸在如痴如醉的想象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