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野烟之美

刘 峰

 

闲暇时分,在郊野漫步,偶尔会邂逅野烟。

野烟,如雾非雾,似霭非霭,若岚非岚,俨如一尾放生的白狐,在村庄周围兀自游荡,又仿佛一只吸天地之气幻化而成的精灵,有一种惹人遐思的梦幻之美。野烟最美时分,当在清晨、午后、黄昏与阴天。

那个桃花烂漫的春天,我有幸在一道柳堤遇见野烟。

恰值日上三竿时分,河畔青草尖上的露珠刚融化,一河乳雾已散尽,水软波清,可以清晰地看见水上的船、网与渔人。正在这时,从田野深处飘来一缕野烟,那种飘逸之美,宛如曹植笔下的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横在林前,数秒之后,犹如长长的水袖轻轻一甩,扭头钻进入这片桃林。

一瞬间,野烟桃花相映红。那秾丽的桃花正开得红红火火、美轮美奂,将乳白的野烟浸染为一袭水红的嫁衣。更令人叫绝的是,那野烟是那么的轻盈、灵巧、调皮,在桃林间钻来绕去,仿佛在跳一支霓裳羽衣舞,惹得我愣在原地,目光紧紧尾随这一缕柔若无骨的烟儿,简直令人飘飘欲仙。

午后的水泽,时有野烟出没。

此时,农人收工了,纷纷从稻田爬起,扛着铁犁、牵着水牛、唤着黄犬,沿着弯弯曲曲的长满狗尾草、婆婆丁的田埂,朝着炊烟袅袅的村庄走去。一切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湖面恰似一面大镜子,反映着亮晶晶的白光。几尾木舟泊在水边,船舷站着一排鸬鹚,仿佛在小眠,又仿佛盯着水面发呆。

也许,嫌水泽太寂寞,野烟出现了。它们呈现一种溶溶的状态,在湖面低徊,仿佛在寻找什么,一会儿笼在水蓼丛中,一会儿隐在菰蒲深处——倘若,以水云间的黛山为背影,野烟愈发清晰,它们若即若离,却不离不弃,仿佛这野烟藏着心事。

那个向晚,我又意外遇见野烟。

日落时分,我打一处出土过青铜器的古代遗址路过,迎面而来的,是一群荷锄扛锹的农人,鲜红的夕照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一群从远古走来的先民。转个弯,他们隐入一片乌桕林,就不见了,将一轮亘古的落日与一个古老的遗址留与我。我站在残缺的城垣上,面朝厚重而静默的大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之感将我包围。

正当夕阳由鲜红变为紫灰,预兆这一天将划为历史之际,我忽然瞥见一片生着几丛芦苇的洼地,那里萦绕着一缕野烟,一种“野烟浮草夕阳昏”的古意霎时蔓上心头——野烟,久久地徘徊在这一片低凹的湿地,在灰沉沉的暮霭里,是那么的洁净、那么的温存、那么的柔软,仿佛几千年前“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余烟犹未散尽,与地下的文物一起沉睡大地,在这个特定的时分苏醒、逸出。

那一刻,我感觉时空忽然停滞了,在时间的长河里,历史并未走远,就在我们身边,如烟云般活着!

与野烟打交道久了,为之着迷的我,渐渐产生观察、研究、追寻它们的兴趣。

我发现,野烟在一定程度上讲,其实是人烟。“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村里人家,每一次烧柴做饭,袅袅升起的炊烟,除了一部分融入天空外,还有一部分会溢出村外,成了游荡旷野的野烟;有的野烟,是农人焚烧稻茬、豆秆、麦秸、荆棘的结果,人散后,那烟仍在附近逗留;当然,有的野烟,是野火、气候的产物。

野烟,会产生一种间隔之美,有“隐隐飞桥隔野烟”“烟笼寒水月笼沙”之幽趣,有“绿杨烟外晓寒轻”“平林漠漠烟如织”之雅意,也有“寻径野烟微”“风和绿野烟”之悠然。特别是阴天,于废墟、野水、空村、荒坟、古寺庙、古遗址、古战场、古渡口等地方,野烟仿佛一道揭不开的谜语,仿佛一段猜不透的结局,仿佛一缕放不下的尘缘,又仿佛一个苍茫中的轮回。

——此时的野烟,是容易引发人的幽思与哀愁的,可这幽思这哀愁,却是美丽的!

最近,仿佛一种召唤,我向郊野走去。行行重行行,于山空湖静之中,我朝离自己不远的那一匹白练似的野烟唤了一声:“喂,请等等——!”谁知,那烟儿稍稍怔了半秒,仿佛回眸凝视了我一眼,又朝远处继续飘荡,缱绻之间,有一种前世似曾相识的味道。

那情致,像极了生命中的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