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风起荷塘

时国金

 

我的手机相册中保存最多的照片是荷花,约占了内存的四分之一,这些千姿百态的荷花,全是来自一个小池塘——我种菜挖掘的浇水塘。

水塘不大,方圆不过几十步。塘边是几根芦苇和菖蒲,中间一片荷莲。已是盛夏,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芦苇却是老衣犹存,青枝枯根伫立塘边,俨然和青绿的荷枝构成了一塘的风景。

荷花开得芳烈,每日清早,去时,总是一片菡萏繁华,生命的勃发在晨风中展示得迤逦多姿。踯躅荷塘,身心愉悦。几年来,每个夏日荷花盛开的清晨,我都会绕塘几圈,用我的相机记录下塘中荷花争艳的情景。

有时是斜风细雨的清晨,看每一朵荷花在清露里绽放,花蕊流珠,如泪泣诉,楚楚可怜。有时是晴日,听风过荷花,哗哗摇曳着身姿。蜜蜂来了,蝴蝶也来了,它们比我来得还要早,绕塘三匝,舞弄于花房,也与荷花一道被我拍了下来,使一帧帧照片有了动感。天蓝云淡,我便俯下身子把天空的薄云拉进镜头,于是,荷花就在云空中绽开,云荷相护,有了离云最近的荷叶,离天最近的荷花。更多的时候,是流云在空我在野,天上人间两相望的情致。

不同的视角,给我的荷花照带来了不同的视觉感受。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难怪杨绛先生曾说:当你身居高位看到的都是浮华春梦;当你身处卑微,才有机缘看到事态真相。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每天一组的照片,整理好后私发给几位家人好友,算是清晨的问候。荷花又为我带来了友谊、亲情和交流。

夏天,干旱越来越厉害,菜地浇水也用量倍增,小小的池塘,便渐渐地干涸了,露出漆黑的淤泥,仅有边缘的拐角深挖的洞中,第二天才渗出一桶两桶清水。于是,不舍得再浇菜了,把水泼向塘中的荷叶下,保持泥土湿润,不愿这份燥热让荷叶枯去,荷叶便依旧舒展着阔叶,荷花依旧款款而开。

一日清晨,发现清水竟然满了塘,荷枝在水中快乐地荡漾。原来,是居菜地不远的朋友老柳,昨晚从他家深挖的井里,用水泵接了水管,给小荷塘续上了一池水。呵,这水可是注入了一份特别的情谊。我更不忍用塘中的水来浇菜了,让它们多陪伴一日这里的荷花、荷枝、荷叶。

秋寒水浅,仍是来到塘边,终于,那一枝舒展的荷杆不再清高地挺立。开完了最后一朵荷花,一团团兀立的荷叶,也失去它们青绿的神韵,从荷叶的边缘开始,像人的脸上爬上皱纹,头上添上了白发,生出一卷烟叶黄来,慢慢变成一片枯黄的焦叶。便有了点“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的意思。

有一年冬日,沿着圩埂驱车回老家,车行圩心黝黑的柏油路,蔚蓝的天空白云飘过。沟那边是一片红瓦白墙的村庄,其间是荷塘。满塘残荷,枯叶稀疏,荷枝横斜。我不由自主地把车泊在荷塘旁,举起相机,想从不同的角度,搜寻出疏影横斜之美,可终究没有去拍一张照片。此时,不是去看,而是用心去欣赏,去感悟那一种对青春年华走远的静谧和从容,此中藏深意,默默不言语。每一个喜爱残荷满塘的人,其实都是已走过了无数桥,拥有丰富人生的远行人。

古人是“可怜君子花,衰来不忍看”。其实残荷犹记平生事,它的静影枯瘦,实在是洞察时空幻影,曾经沧海桑田后的从容。

枯荷,按理说是给人一种残败衰煞之感。残荷听雨,却是一种美。一种可以触动人柔弱的审美神经的动人图画。因为它彰显了一种人生的境界,不畏苦难,坦然面对,花开花落,枯萎繁茂。它与人生的豁达、无畏又紧紧相连。

有一晚,与友饮酒,月光撒碎一地,一道从乡下回镇上的住处。五里地而已,便歪歪斜斜地从小路上走回。途经一塘,微风一吹,银光闪烁,隐约有荷花仙子在摇摆不定的碧荷中闪闪显现,遂停下脚步,面对清香肆意的荷塘,久久凝望,不顾斯文,高声地朗诵起周敦颐先生妙笔生花的篇章: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月夜中,清脆的声音,拽着月光,挣脱了路旁窸窸窣窣杂树斜枝,穿过荷塘,乘起一缕荷风向天空飘去,渐渐地远离了这人间的微茫灯火,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