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放牛的记忆

石 毅

 

《围城》里说:天底下有两种人,好比吃一串葡萄,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

我12岁那年,家乡实行土地大包干,父亲倾尽家底,东挪西借,买回一头壮年的水牛。牛是农家宝,耕种拉打都得靠它。从那年暑假,放牛便成为我的必修课。

芳草萋萋的渠埂上,晶莹的露珠在晨光里闪闪烁烁,蛐蛐、蚯蚓唱着醉人的情歌,一群裸脚黝黑的乡村少年前呼后拥,叽叽喳喳。牛甩动着尾巴低头啃草,蚂蚱们蹦来跳去,草地上留下一道道斑驳弯曲的痕迹。太阳不知不觉爬上东山,攀上树梢,天空、大地涂上一层绚烂的色彩。远处,浓荫环抱的村庄飘出鸡鸣狗吠,蝉鸣的呼唤阵阵涌来,抚摸着渐渐隆起的牛肚子,心如习习凉风。稻田如海,满目葱绿。牛排成一队,迈着阔步,撒一路欢声笑语。

村庄里的牛越来越多,有限的资源很难满足成群结队的牛羊。想把牛一下子放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七月流火,放牛须趁早。经常在熟睡中,被母亲推醒。一边牵着牛绳走向田野,一边打着呵欠,揉着惺忪的睡眼。熬到八、九点,炎热与饥饿催促着人赶紧回家,可牛肚子仍半饥不饱。路上,牛拉完屎,肚子更瘪了。父亲一见此景,就喋喋不休:书读不好也就算了,连牛也放不好,真是无用。我闷声不吭,草草吃完早饭,捡起镰刀,粪箕一背,直奔阳光炙烤下的田野。

割草最深的记忆,是热和渴。没有风,田野像个蒸笼。又咸又涩的汗水像无数的虫子向眼睛、鼻孔、嘴里钻。钻进眼里的汗水又黏又辣,睁都睁不开。双手沾着泥巴,人只能弯腰低头用衣服反复擦拭。衣服一次次擦汗,早已被浸透,最后,贴在身上。更难受的是口渴。带去的一瓶井水,总是很快就见底。喉咙里干得冒烟时,就不顾一切捧起河沟里的水狂饮……

满满一粪箕草,像驮着一座山,在骄阳下蹒跚。一路上走走歇歇,肩膀被勒出一道深深血痕,等把草背到家,身体仿佛散了架。

有时,遇到暴雨天气。电闪雷鸣里,依然要出征,穿上雨衣和牛一起栉风沐雨,同甘共苦。

身体的煎熬不算什么,牛吃不饱肚子,父亲就要唠叨:“啥命过啥日子,念不成书,将来你就得回家放牛。”我不想放牛,更不愿意自己的人生被牛牢牢拴住,像父母一样,终年含辛茹苦,无休无止。这种妄想像蚊虫一样,经常撕咬着我的内心。 

每次放牛,我都会把书偷偷塞进蛇皮袋里。

有一次,我趴在牛背上看书,不知不觉睡着了。被人叫醒时,发现牛闯入一片旺盛的豆地,那是结巴子志平叔家的庄稼。我不敢告诉父亲,只私下跟母亲说,她没有怨我。母亲从志平叔家回来后,悄悄告诉我,你志平叔度量大,不但没说怪话,反而夸你将来有出息。他说牛吃了豆子是小事,豆子能发棵,也能补种,人要是耽误了学业,就会影响一辈子。这事过去好多年,母亲说过的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去年春,我去镇上买菜偶遇志平叔,他头发花白,但仍然精神。谈话中,知道婶娘农药中毒,离开多年了;儿子比我小3岁,一直外出打工,两年前因病去世,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读小学;女儿嫁在外地……

自从我买房住进城里,每天,奔波于学校与家庭之间,老家的事情所知寥寥。我买了些排骨与牛奶送过去,他客气半天才肯接受。提起多年前牛吃他家豆子的事情,他已记不清了。我是在立秋的一个午后,知道自己考取了师范学校。那天,我放牛刚到家,志平叔匆匆走过来,“石毅,向你贺喜来!你那……那……个中专录取通知书搁学校里,你志亮叔让……让……我回来通知你……”志亮叔是我的数学老师,志平和志亮是叔兄弟。那时候,天下过雨不久,河埂还有泥泞,但天空已经变蓝,一缕缕阳光从叶缝间筛下,落在牛背上,牛卧在树荫下安静地反刍。父亲刚做完一次大手术,母亲被潮水般的哮喘折磨得有气无力。想到录取通知书,我既兴奋又惶恐。明明饥肠辘辘,却没有一点食欲……

三年后,我成了一名乡村教师。先是在洪泽湖畔一所村小工作,拿到自考文凭后,调回家乡的中学教书。此期间,获得过一些县乡表彰,也受过一些挫折。工作之余,坚持写作,圆了自己多年的作家梦。

苦难是人生的导师。放牛那些日子,让我亲身体验到生活的酸甜苦辣,它磨练了我的意志,坚定了我的信念,最终,让我咸鱼翻身,梦想成真。我永远忘不了放牛割草时的烈日、汗水、饥饿,父亲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