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春光好食“椿”滋味

申功晶

外婆家的小院角落里,有我外公亲手栽种的一棵香椿树。庄子《逍遥游》中写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此处的“大椿”指的就是香椿树。椿树以人间八千年当作自己的一年,可见生命力极强。想来,外公植此树木,亦有寄寓家中老人长春不老之愿。

每到“小楼一夜听春雨”之后,历经一冬蛰伏的椿树,光秃秃的树梢上冒出了细尖嫩芽,渐渐长成肥厚锈红的叶片。倘在清晨,叶上沾带些许露珠,瞧着红殷殷、鲜爽爽的,着实惹人怜爱。“北方文雄”元好问一首《溪童》:“溪童相对采椿芽,指似阳坡说种瓜。想得近山营马少,青林深处有人家。”勾勒出一幅顽童双双对对骑在树上摘椿芽,清新怡然的早春图。

香椿可食,《帝京景物略》载:“元旦进椿芽、黄瓜,一芽一瓜,几半千钱”,早在明朝,香椿已作为贡菜专供宫廷食用,可见它的受捧度,自是不言而喻。美食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更是对此物赞不绝口:“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

清明前后,我外婆清晨便挎着竹篮去后院采摘香椿,半晌才弄回一篮滴着鲜香之气的嫩嫩细芽。回到厨房,洗净后用开水焯一下,切成碎末,在瓷碗里打上两枚新鲜土鸡蛋,将椿段与蛋液混在一起,大火烧锅,椿段裹着蛋液,“呲溜”一下便钻入热油,不断翻搅勺子至炒熟,一盘金黄翠绿的香椿鸡蛋上桌,那剑拔弩张的香味不由分说闯入鼻孔,搛一筷子,放到嘴里,齿颊生香,瞬时筷子如雨点,恨不能把舌头也吞下肚。

“雨前椿芽嫩无丝,雨后椿芽生木质”,香椿就如菜蔬里的昙花,一年仅现半月光景,趁着鲜嫩,须多采一些,抓紧时间吃。在这段“食椿季”,外婆怕家人吃腻,不断地翻新花样。比如,香椿拌豆腐是她最拿手的做法,诚如汪曾祺在《豆腐》一文中写道:“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下香油数滴”即可装盘。

我外公生平无所嗜好,唯一所好便是靠坐在藤椅上,咪上两口老酒。提到喝酒,少不得下酒菜。在那个缺衣少食、物质匮乏的年代,我外公便在自家小院的香椿上做起了“文章”。除了香椿拌豆腐,香椿煮毛豆也是一味上好的佐酒之物,其做法如《食豆饮水斋闲笔》:“香椿嫩头在开水中略烫,沥去水,碎切,加盐;毛豆加盐煮熟,与香椿同拌匀,候冷,贮之玻璃瓶中,隔日取食”,那“一箸入口,三春不忘”的滋味最让人“上头”。

小姨夫是地道的北京人,他作为“毛脚女婿”第一次“下江南”来“准丈母娘”家小住了一阵,众所周知,“老北京”是一年到头离不开一口炸酱面的:端着碗炸酱面,碗里搁一根生黄瓜,蹲在地上一边和邻居街坊侃大山下大棋,一边吸溜一口面、咬一口黄瓜,光想想也馋得让人淌哈喇子。果然,没出几天,他就念叨起家乡的炸酱面来,我外婆心疼“准女婿”,便亲下小厨房赶做起炸酱面。恰逢香椿季,外婆别出心裁地把新鲜香椿切成碎丁,用开水焯过,拌匀在面里,淋上几滴米醋,有了香椿佐伴的炸酱面陡然拉升了几个段位。炸酱中的肉丁子肥瘦相间,添了香椿,去腻提鲜,吃在嘴里,猪肉里裹着香椿的清香,热乎乎一碗下肚,美得小姨夫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香椿不仅可入食,亦可入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香椿叶苦、温,煮水洗疮疥风疽,消风去毒”,我家乡广为流传着吃香椿能促蛔虫排出体外的说法。每到椿季,外婆都会做出各种香椿美食督促着我多吃一点。比如,香椿鸡蛋煎饼、香椿猪肉水饺、香椿鱼……我幼年时,清晨急着上学堂,不肯好好吃早饭。外婆一大早就起身摊香椿鸡蛋卷饼,她先将香椿切碎,和蛋液一起拌匀,随后合入面粉,按口味加入调料,调匀成面糊,摊在平底锅上,做成饼状,等我醒来时,一张喷香四溢的香椿鸡蛋卷饼已打包放入食盒。课间拿出来吃,可口又垫饥。说起“香椿鱼”,我想起“老婆饼里没有老婆”、“螺蛳粉里没有螺蛳”的噱头,同样,香椿鱼里也是没有鱼的。外婆用蛋液、面粉和水搅成糊,香椿挂糊儿,放热锅中炸成金黄色即可,这道吃食外焦里嫩,异香满颊。

转眼,又到一年“食椿季”,我去菜市场买了一把香椿头尝尝鲜,母亲抓起一把放在鼻子前嗅嗅,皱了皱眉头:“怎地没有香椿的浓烈异香,敢情是泡过药水了,吃不得!”于是,忍痛割爱丢入垃圾桶。我遂怀念起外婆家的那棵香椿树。自打外婆一过世,子女们“风流云散”,所谓的“家”就剩下一个 “空壳子”。我去的时候,院子早已成了一堆废墟,我在废墟上努力寻找着那棵香椿树,树皮剥离了树干,根部完全断裂。我忽然想起了“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它有着传说中八千岁为一年的高寿传说,却仅活了短短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