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士勇
老家图河,偏居海边,虽属灌云所辖,但方言却与周边乡镇明显小同,如同“语言飞地”。儿时从长辈的谈论中得知,图河人多是明初被朱和尚从江南发配而来,穿乡而过的图河应是“徒河”。一代代的老人口口相传地告诉儿孙们:顺着这条河,下行不远是大海,上行连通大运河,顺着大运河可以回到江南,回到祖先世代相守的“天堂”。
念中学时,学校紧靠河边,我常常在放学后独自坐在河岸,望着河水发呆。幼稚的思绪每每跨越数百年的时空,回望祖先千里迁徙的场景。我仿佛看到我的祖先在官府皮鞭的驱赶下,泪别江南,随帆远去,一路辗转,来到这片冒着盐碱、只长苇蒿的海边湿地!我仿佛看到代代先人们,垦荒之余如我这般,蹲在岸边望着流水,思念着远方的故乡!
“天堂”于我,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可这份泣血迁徙的家族伤痛,却浸入我的骨髓,在我的血脉里默默地流淌。我知道,我是大明囚犯的子孙;我知道,我足锦绣江南的弃儿!而眼前的这条河,则连着故乡,连祖先的故乡,连着祖先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数年后,从军江南。运兵车离开县城百公里后,便开上了一条大河河堤做的公路。带兵的的领导告诉我们,堤下的大河便是著名的京杭大运河,我们的行程将有数百里与它相伴。得知窗外的大河便是萦绕我心头多年的运河,我不禁瞪大双眼痴迷地看着,一帆、一船,甚至是一从芦苇、一只码头都不愿放过。
这帆、这船,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这机器轰鸣的船上,还会有颠沛流离的迁徙者么?这芦苇,这码头,见过我流放途中茫然悲怆的祖先么?时间,相隔了五百年;而距离,只隔这窄窄的一面坡。我的祖先,在河面、在舟中,向北漂泊。而我,在堤上、在车中,一路南下。过淮河、过长江……望着窗外一路随行的运河,我忽然醒悟:我这不是与祖先背道而驰,而是替一代代先人们回拜祖庭!
这是30年前的一次远征,此后,我便成了一名守卫“天堂”的兵。满眼的小桥流水,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悦耳的吴侬软语,我听不懂故里的音。兵营的墙外,便是江南的运河。执勤之余,我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岸边,望着滚滚而去的河水,如当年读中学时一样,陷入沉思。
顺着运河的波涛,我的思绪一路北上,跨过长江,越过淮河,转入图河,图河哦,我的图河!摆渡的大爷他还好吗?河岸的瓜园收成如何?狗子家的鸭群还会被船队惊散吗?戏水的玩伴们还会想起从军的我吗……我知道,身归祖籍,可我的灵魂,却走不进江南!因为,我的心,已满满地荡着我图河的波澜。
安家江南已30多年,可我常有客寓之感。每次省亲,千里归途中最让我心醉情迷的便是那运河身影!数十年的万里相伴,再看那船,都是归舟;再看那桥,都是守候!我去,是归;我回,也是归!人生,一段行程,去或来,都在路上!行或游,都是漂泊!
江南的新家门对运河,如我的老宅毗邻图河。这头是我的故里,也是我的家园;那头是我的家园,也是我的故里!运河之水千年奔腾,背负的是时光,抛下的是离怨;三十载的切身感悟,方知这千载运河,流淌的是乡思,不息的是乡愁!
(作者系常州市民协主席)